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飨客话饭

来源:陈明云作者:发布时间:2017-07-05阅读次数:分享本文:
客人捧碗承接米饭时,往往会一叠连声感言,自己来自己来。
这样说话的人,一般岁数大一些,举止言谈已有了老成的风度;又多半是添饭人的平辈,或者晚辈。若是长辈,倒不这样说。他的辈份在那里。
真是有些过意不去的呢!
自己坐在那儿吃喝,连饭都让别人代劳给添到碗里;平时在自己家里,没准是吃饭都不得消停的啊!只不过,主人不会当真。因为知道客人只是表达心里的不安,而并非他真的就要“自己来”。
作客就餐,不兴自己操瓢儿去甑子里舀饭。
菜肴摆好了;饭碗也摆在各人的位置上,方才请客人入席:添饭从第二碗开始。一餐饭,自始至终都由人家主人给添。
当家作主的说法,在社会语境中,似乎指带权力,就意味着专断。那是变了味的。就拿待客来说吧,作为一家之长,哪里可以装大的呢?地主之仪,体现在举止言谈的方方面面。主客入席吃饭了,作为家长,要找龙门阵来摆,还要动员客人放开了吃喝。
平民百姓么,待客的要务,莫过于让他享用丰盛的饭菜。而殷勤请吃菜,则是吃饭之时的礼数;每当饭碗快要见底之时,则要及时给人家添上。
添饭是隆重的,所以,才将个甑盖子平托在胸前,作大张旗鼓的架势吧?
给客人添饭,断然不能拿过人家的饭碗去甑子里添,得使饭瓢舀了持着到桌面上,盛到人家的碗里——使甑盖子在下面接着,因为手持饭瓢走动的过程中,可能掉下饭粒。
——杉木打制的浑圆甑盖,硕大厚实;如果不是平托而是挡在身子那个部位,太像古代作战用的盾牌了。
而客人呢,不是在自己家里啊,挑食的,搛菜时最好能淡化自己的喜好;而食量,则普遍都会自觉地加以控制。能吃四碗饭的,约莫着吃个三碗。一句话就是要表现斯文。
草根百姓,对斯文的理解与领会,就是节制,内敛,不放任。人们去到少有来往,而境况又明显优越的家庭,这种表现尤为突出。有时过头了,已经不是斯文了,是拘谨,不知所措。
——对于饮食,人们总是心存敬意。
每当欠身接饭时,即使正在说着激昂的话,客人的语气也会一变,变得真诚而恳切;语调,则低了几度:我自己来自己来!至于长辈或者贵客,他虽说用不着这么客气,但也会和悦而矜持地颔首,肯定别人对自己饭碗的照顾。
口腹如此重要。即使吃得有些发胀,也到底是心满意足的,舒服安逸的。
三碗,是日常的、胃口大小都可以接受的一餐的饭量。它因而成为个具有通约性的基数。一个成人,当自家三碗饭将尽,主人再给添来时,就无论如何不能泰然处之了。他敏感欠身,用拿筷子那只手遮掩着碗口,开始推让:吃饱了吃饱了,不添了。
这是不可以通融的事情。出门作客,肯定要比居家时候吃得好些的。多也就是好。主人添饭的态度,不因对方的谦虚而有所改变。
饭瓢坚定地伸着,慷慨地冒着蒸汽和饭香——主人给客人添饭,从来是强制性的。
因为是施授啊,更因为是米饭啊。哪怕对象是长辈,是贵客呢,也包办得理直气壮。——在主人劝导之下,客人最终被动地亮出饭碗,接下那瓢在他面前已经呈现了一阵的米饭。
这是树正正之旗,布堂堂之阵,是添饭的阵地战。由家长亲自出面的添饭,是家庭的待客形象。
如是一、二次之后,强迫失去了效用,因而调整策略,添饭转为秘密行动,迹近偷袭。
在有其他人手的情况下,当家人自己也不再出动。并非虎头蛇尾有所懈怠,而是为了使客人的防范,失去固定的对象。
也是不得不如此!因为还那样公然添饭,客人不会,也不好再接了。半推半就,不都已就了两次,往下人家可是不好再伸碗接的了。哪怕他本来是个大肚汉,还能吃几碗的呢。
再要添饭,不仅不再动用甑盖子,饭瓢下面,有时还饭碗都不接一个。那瓢饭,被精简了附属物,回到饭本身;添饭人,以他的整个肢体掩护着。尽可能在盛到碗里之前,不在客人面前显现。尤其那种半大孩子,一旦踊跃起来作这件事,那真是叫人难以设防的奇兵。
他们人小目标小,动作麻利,所以频频得手,叫大人少费多少口舌!
待客就是这样,尽可能让客心安理得地多吃,矫枉过正地弥补他平时口腹的亏欠。
多么贪吃的人,也有个餍足的极限;吃得过多都会食不甘味。何况腹中一充实,心思便不再在口味上。只要将碗里的饭刨干净,往桌子上一放,别人就不能再往碗里添饭、万事大吉了。但要这样爽快解脱,谈何容易。
碗里的饭,在努力之下渐渐消蚀,叫人既欣喜又紧张:高兴的是即将吃完,而米饭一旦蚀下碗沿,主人就要给添饭,冷不防又添来了。那又得从头吃起!
不兴剩饭。恨不得能将碗里的剩余,一下子,兜底干净得落地倒进喉咙!
急切之中饭粒老是刨不完;而集中时间埋头刨饭,又恰恰暴露出饭碗,给再添上造成可乘之机!席间正襟危坐、举止得体的贵客,这时也难免有些狼狈——
一个饭碗,成了吃饭人卸不掉的拖累。
尊敬,友善,爱怜,乃至哀矜,吃饭之时慷慨添饭,就是实实在在的表达。
当然,还有其它种种情感指向。人的内心世界,那么复杂多变。比方,不是谁都存在对人敬而远之这种维度么。对那号惹不起的,断不能在因为款待之时少添了一瓢饭,而触发他的祸心。不求改变,也不求改善,但求不生事罢。
多吃固然叫人为难,饭菜下肚将饥饿引出来了,却又盼不来添饭,同样叫人为难。
若是已经吃了两、三碗,遇到这种情况,也可能放慢刨饭、咀嚼的速度,等了一下,旋即反倒加快进程,几下解决道声慢吃放碗。主人也注意到饭碗的即将告罄,作出我去添饭来之类声明去添饭,或者添饭的动作幅度很大,足以叫客人知道他的动向,那么饭添来,有的客人也会力拒。
因为他会认为那瓢饭是勉强的,感觉自己受到了怠慢。甚至有了施舍的意味,那更是不能接受的。一个人,饭要吃,但总不能不顾及自己的面子。
不过民风毕竟普遍好客。
从前,只须鸦鹊①喳喳一叫,就叫出了一家人的喜色,认为是有客人要来的预报。如今没有了大树,也不见了鸦鹊,但是依然认为客人上门是喜事。
小儿欢呼雀跃,他知道有客来才有好吃的。
任什么时候,任什么人家,待客的饭菜,不说有多么讲究,但自家顿顿吃红苕吧,也少不得要打了米煮红苕饭。总要比自家平日吃的要精细。眼看饭不够,在主妇的示意下,一家大小陆续放碗撤离了,当家人自己则端着原先的一碗饭,虚拟吃着奉陪,期待着给客人添最后一碗饭。
该添饭了。
将甑底的饭粒轻轻归拢,尽量使饭瓢盛得满一些。小心翼翼,生怕饭瓢刳响了甑子,因为那样会惊动客人。舀出那瓢饭,心里也被掏空了。倒是惟愿客人接了这瓢饭,坚决地说他吃饱了。
竭诚待客,是人从小就在家里耳濡目染,从小就学习着的。
娃儿若还年幼不省事,在饭桌上,大人则始终不忘用目光言语制约着。而且,吃饭之前,已被拉到一边给叮嘱过注意事项了,要点就是自个少搛呷呷②。平时都尽你一个人吃,今天要让客人吃哈。若是跟来客比较熟悉,或者年龄稍大、比较大方的子女,饭桌上也会跟着招呼客人搛菜,甚至给他碗里搛好菜。
偷着添饭,在座家人都会暗中配合:故意同客人摆龙门阵,或者给搛菜,以分散注意力,以使添饭人顺利接近目标——客人手里的饭碗。当抓住时机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,将满瓢米饭成功扣下,不仅大人,连小儿也欢欣鼓舞!
唯有接待那种朴实淳厚,平时又与自己交好的客人,才轻松而愉快。饭,能吃多少添多少,不担心没有吃饱,让他的肚子带走一个遗憾;好菜,给他搛到饭碗里、蘸水碟子里,尽管大啖就是!
在吃喝上少费口舌,龙门阵就摆得畅快了。
为了让来客多吃饭,甚至还有那种家庭,专门准备了两把饭瓢:瞥见一瓢饭从天而降,已经吃饱的客人,本能地将饭碗往旁边一躲,却恰好接着他添的另一瓢饭。
——头一瓢饭是佯攻!
长柄的杉木饭瓢,往饭碗上一扣之后,碗里就又高耸起米饭,洁白,蓬松,热气氤氲。
咀嚼和吞咽都很艰难了,当务之急是不再接饭。如果注意防范,也还是办得到的。当背后稍有异常,将饭碗往桌面下一塞,任你怎么拉就是不缩手,就是谢却的有效办法之一。

①鸦鹊:喜鹊。
②呷呷:方言,川南儿童对肉食的昵称。

(作者系四川省宜宾市作家协会副主席、唐君毅研究会理事、文化馆研究馆员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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